7月一个闷热潮湿的夜晚,天空中倾泻着气势磅礴的大雨。周四的雨夜本不是夜行动物惯常出没的时刻,但是44KW俱乐部的门口却出现了蜿蜒百米的队伍,需要排3个小时的队才能进场。即便是最有名的大牌DJ到访,似乎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

漂亮得像女明星一样的金发变装皇后和浑身被洁白羽毛覆盖的美男子在人群中穿梭,让人不知自己是一不小心穿越到了黄金年代的好莱坞还是误入了妖冶绮丽的志怪小说?

聚集在此的人群都是为了参加由Voguing Shanghai举办的黄金年代主题Ballroom(舞会)。

Voguing这个诞生于纽约的小众舞种却意外地在上海落地生根,原本只在LGBTQ群体中有影响力的舞会居然成了城中最盛大的派对。

而如果没有这个名叫雪莲的女生,7月的这个神奇雨夜就不会发生。

Born A Rebel

我骨子里一直有种反抗意识,
好像是一种本能。

因为出色的身体条件,雪莲很小的时候就被妈妈送去学习中国舞,在初二升初三的时候迫于升学压力才不得已中断了舞蹈的练习。虽然学习上一直没落下,但学生时期的雪莲并不是老师喜欢的那种乖巧女孩。她会把学校统一的制服裙改到短得不能再短,午休的时候不顾老师的冷言冷语也要出去排练舞蹈,人人都说女生只适合学文科,她就铆足了劲把数理化都学得通透。这个眉眼有英气的女孩说,反抗对她来说是接近本能的东西。


01 童年时期的雪莲
太别致,太高级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舞,和我的审美达到了极大的共鸣,我当时就觉得自己一下子被点燃了。

在2014年的时候,她意外地在微博上看到了Voguing的舞蹈视频。当时中文网络上关于Voguing的信息还十分有限,雪莲只能泡在百度贴吧里,凭着关键词一点一点地搜索,一个压缩包一个压缩包地下载所有她能找到的Voguing音乐。通过这样近乎“原始”的方式,她觉得自己好像第一次遥远地触摸到了这个舞种。

Kindle the Fire

当时想尽一切方法去了解,
我太渴求这些信息了。

雪莲真正开始深入了解Voguing还是2016年的事情。

“有次团训结束,我在回家的地铁上看到了Irina要来开Voguing公开课的消息。我整个人就炸掉了,抓住我朋友说:‘来了来了来了,我们赶紧去!’我们把那条推送里所有的视频刷了好几遍,也不顾地铁上其他人的脸色,一直发出惊叹。之后就马上买票、订住宿,一气呵成。我就这样赶去上海,上了人生中的第一堂Voguing课。”


01
雪莲和Irina

Irina是传奇的Voguing家族House of Milan的成员,也是第一个在中国开设常规Voguing课程的老师。跟着Irina学习Voguing的雪莲算得上师出名门。

刚刚大学毕业的雪莲,平日里辗转南通、常熟、南京三个城市教舞蹈,每周还要确保能有两三天的时间到上海跟着Irina学习Voguing。为了节省住宿费,在这每周两三天的日子里,雪莲只能住在狭小简陋的快捷酒店。车费虽然不算昂贵,但是因为长时间在城市间奔波,她经常是一上大巴车就昏睡过去,到站的时候才被司机叫醒。

但回忆起这段时间,雪莲似乎也不觉得苦涩。对她来说,那反而是一段踏实又闪光的日子。

那个时候还是年轻嘛,奔波就奔波了,
要是放现在我可能也做不到这样的事,但当时就是太渴望了。
那个时候整个人的状态非常充实,每一天都很开心。

Chosen Family

只有精神上能产生共鸣的人,
才能加入家族。

在Voguing的世界中,人们是以House(家族)为单位集结的。家族成员除了一起参加Ballroom,一起练习Voguing之外,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互相扶持。

雪莲的老师Irina是传奇的“米兰家族”(House of Milan)成员。这个家族之所以在Voguing的世界里享有特殊的地位,一方面是因为它历史悠久,最早可以追溯到1989年;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个家族里出过太多传奇的人物。在讲述Ballroom文化的电视剧《姿态》中,脾气火爆但姿态优雅绝伦的Elektra Abundance扮演者Dominique Jackson就正是米兰家族的成员。


01 雪莲和Irina

想要加入这样的传奇家族,自然也不是容易的事。米兰家族每个季度在全球范围内只录取4位新成员,录取方式为提名选拔制。每个家族中除了设有Mother(母亲)、Father(父亲)以外,还会有Overseer(监督者)的角色。这些监督者会在Ballroom的比赛现场或是在社交网络上四处挖掘有潜力的Voguing新人进行提名。但是获得提名之后,试炼才刚刚开始。

舞蹈技术的拔尖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共鸣。Voguing舞者的团体之所以以家族为名,是因为所有的成员之间有着别的舞蹈文化里鲜见的羁绊。许多Voguing舞者因为性取向的原因被人误解、排挤,甚至是被自己的亲生父母逐出家门。对于许多人来说,是因为有了House的存在,才第一次体会到被理解、被接纳是什么样的感觉。

如果说原生家庭是由血缘决定的家人,那么House的成员就是自己选择的家人。

英语里形容人坦诚的时候会说“这个人像一本打开的书”。获得提名之后的雪莲就像是一本打开的书,她向米兰家族的成员诚实地展示自己每天的舞蹈练习、对Voguing文化的思考、对边缘群体的感受……这一切才最终让米兰家族觉得,这个年轻的女孩可以成为他们的家人。雪莲也成为了整个内地地区第一个加入米兰家族的人。

True Calling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矫情,
但是我觉得,
身上是带着某种使命的。

加入米兰家族之后,雪莲就开始和Irina一起,在内地推广Voguing文化。她们坚信:Voguing文化是非常美好的,大家一定能够感受得到。

只可惜这个世界上的故事并不总是按预定展开,珠玉也会有蒙尘的时候。

虽然已经满足了舞蹈教室的要求,收到了足够多的学员,但是雪莲的Voguing课程却总还是逃脱不了被边缘化的命运。

舞蹈教室的经营者认为Voguing这个舞种还是太过小众,宽敞明亮的大教室永远安排给别的舞种,Voguing课的学生只能在小教室里上课,根本施展不开。

但就像雪莲说的那样,反抗于她是类似本能一样的东西。旁人的打压是助燃剂,只会让她的意志十倍、百倍地燃烧。

我当时想的是这个东西至少要延续下去,不要消失。有一个人来上我的课,我就要让他感受到Voguing的魅力。

震撼的视觉观感是最能让一个完全不了解Voguing的人感受到其魅力的方式。为了达成这样的效果,雪莲的训练强度是旁人无法想象的。她会专门挑舞房里冷门的早间时段开始练习,有的时候一练就是一整天。其他的舞者对她说得最多的话是“诶,你怎么又在啊?”“诶,你怎么还在啊?”


01 雪莲的日常练习

Spread the Word

如果说舞蹈是整理身体,
那么读书就是整理思绪。

在授课的过程中,雪莲的身边慢慢地开始聚集起了一群对Voguing感兴趣的人。雪莲也开始大量地读书、搜集资料,努力补充Voguing的历史文化知识。Voguing其实远不止于舞蹈,华丽炫目的肢体动作是Voguing最表面的呈现,但它承载的文化才是Voguing最大的魅力所在。

每个人接受新事物的方式都不太一样,或许不是所有人都爱跳舞的。
如果你是希望通过文化来感知的人,那我就希望可以用Voguing背后的文化感染到你。

事实证明,这样的传播方式也的确是有效的。雪莲遇到了与她志同道合的好友Jacky,一起开办了专属于Voguing的舞蹈工作室Voguing Shanghai。

开课、办Ball、参与大大小小的线下活动,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推广Voguing文化的机会,这才有了我们7月看到的那场盛大无比的派对。Voguing Shanghai的成员们登上了各路主流媒体,成了广告大片的男女主角,甚至某些之前态度傲慢的合作方态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面对一时之间纷至沓来的商务邀约,雪莲却仍然保持着清醒。

许多人或许看到了Voguing舞蹈动作好看,活动气氛热烈,有潜在商业价值;但是如果Voguing所代表的少数群体还在面临各种或明或暗的打压与歧视,如果还有人因为外貌、性取向或是肤色受到不公正的待遇,那么Voguing文化就一天算不上“主流”。Voguing的表象或许是享乐,但是底色却是抗争。

在采访的最后,当被问及Voguing在国内的发展现状时,雪莲的结语很平实:

我们在认真地推广Voguing,这件事情是值得的,并且我们一定能够做出来。这就是Voguing在国内的现状。

语气是踏实做事的人才有的笃定。

Q&A

Q: Voguing是一个什么样的舞种?

A: Voguing的舞蹈分为三个细分类型:Old Way, New Way以及Vogue Femme。


01 Old Way

Old Way其实一开始模仿了Vogue杂志上超模们摆的pose,或者是拉斯维加斯show girl们张扬的步伐和姿态。Old Way的舞者们通过pose展示内心,让别人感受到他们的态度和个人魅力。所以我们现在说的Old Way,其实基本上就是由一系列的pose串联组成的。主要的动作是Pop Dip and Spin(根据音乐节奏摆动作、落地下摔和旋转)。


01 New Way

在Voguing刚刚兴起的1960年代,跳舞时的配乐多为Disco,节奏没有那么快。到1980年代之后House音乐渐渐变得流行,节奏也变得很快,于是Voguing舞者就开始引入一些速度很快的手部控制动作(Arms Control),这样就可以契合音乐,做出更多有创造性的艺术表达。这也是New Way和Old Way最明显的不同:New Way的速度会快一些,手部的控制动作会多一些。


01 Vogue Femme

Vogue Femme基本上是1990年代出现的。参加Ballroom的一个主力群体就是Femme Queen,即原本生理为男性,但是通过手术或雌性激素等手段转变性别的跨性别群体。他们跳舞时的姿态非常女性化。后来又渐渐地开始兴起“Butch Queen vogues like a Femme Queen”的风潮,即“保留了男性气质的同性恋像Femme Queen那样跳舞”。

其实这三个舞蹈类型里也包含很多可以单独拎出来的元素,比如说New Way中的手部控制其实在Ballroom比赛中也是一个独立的项目。如果你不擅长其他动作,只擅长手部控制,也可以去参加手部控制的比赛。大家在举办Ball的时候也是秉承一个概念:Ball是欢迎所有人的。如果你找不到你适合的项目,我们可以为你创造一个项目。Ballroom文化最核心的就是包容性。


01 描述Ballroom场景的纪录片《巴黎在燃烧》剧照

Q: Voguing和LGBTQ群体的关联是什么?

A: 1920年代,有色人种仍然受到非常多的歧视,而有色人种中的LGBTQ群体就更加是被边缘化的一群人,被歧视甚至是被逐出家门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那个时候LGBTQ群体就开始举办一些变装舞会,聚集到一起,互相取暖。Ballroom对他们而言就是一个尽情展示自我的地方。他们第一次感受到:真实的自己也可以被接受。

但令人非常痛心的是,即便是在LGBTQ人群中也有鄙视链存在。1960年代,当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变装舞会之后,这种少数群体内部的歧视问题变得更加难以回避。当时的Ballroom比赛中,白人选手会享有极大的优势,裁判在评分的时候经常会偏向白人。


01 左为Crystal LaBeija

1968年,一个名叫Crystal LaBeija的变装皇后再也无法接受这样不公的评审标准。她开辟了一个真正属于有色人种LGBTQ人群的Ball,一个真正属于他们的庇护所。在1970年代,Crystal LaBeija创立了属于他们自己的House,House of LaBeija,收留那些被家人逐出家门的孩子们,互相陪伴彼此成长。所以Voguing其实就是由LGBTQ人群创造的一种非常具有包容性的文化。


01 Voguing Shanghai课堂

Q: 有没有一些学员通过Voguing改变了自己的人生故事可以分享?

A: 其实这样的故事有很多,那就讲讲我比较亲密的一个朋友吧。他是一个非常好看的男孩,但是因为身上有比较女性化的特质,在成长的过程中受到过很多的打压,所以一直不是很自信。

但是通过练习和对Voguing文化更深入的了解,慢慢地大家都开始察觉到他身上的变化:走路步伐越来越大,舞蹈中也开始加入自己设计的小动作,头发也越来越长,他开始真正地享受舞蹈。不过他现在也有点太不顾别人了吧,高跟鞋老是一脚戳到别人,哈哈哈哈!

还有一个女生的故事也是我特别想分享的。这个女生长相非常高级,肌肉线条也很美,但就是因为不符合某些主流审美对女性的要求,她一直不是很自信。这个社会在审美上对女性有太多条条框框的约束。有多少女性是前凸后翘,肤白貌美的呢?太少了吧。那为什么要用这种绝大多数人都无法符合的单一标准来要求女性呢?

Voguing聚集的这帮人审美都是很多元的,大家都给了这个女生很多的赞美,她自己也才突然意识到:原来不只是双眼皮大眼睛的女生才会被称赞,单眼皮也是美的;原来女生也不一定要看起来柔弱纤细,有力量感的肌肉线条也是美的。

女性其实对Voguing文化起着非常大的支撑作用。因为LGBTQ是少数群体,他们在方方面面都受到很多的压制,而女性也是一样的。我觉得女性和LGBTQ群体其实在很多程度上能够达到一种共情。

Glossary

HOUSE
Voguing文化中人群聚合的单位。家族中的成员除了一起提高舞蹈水平,一起参加比赛之外,更多是精神上的互相扶持。成员们是彼此选择的家人。

MOTHER & FATHER
家族中的核心人物,对家族中的其他成员起着引领和指导的作用。House of Kawakubo是内地首个Voguing家族,雪莲在这个家族中担任Mother,八子担任Father。

DIP
通常在舞者表演中,肢体语言的情绪积累到顶峰时出现的动作,如同一种富于节奏感的宣泄。

BALL(ROOM)
Voguing文化重要的活动,包含舞蹈、走秀、同步对嘴等等种类繁多的竞赛项目,各个House的成员互相竞争为自己的家族争取荣誉。Ball与Voguing的关系紧密不可分割,不参加Ball的Voguer是不会被承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