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看到光,生活就不会没有希望。
空无一人的“彩虹教堂”
在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的布兰顿艺术博物馆(Blanton Museum of Art),有一间年均游客十万的“彩虹教堂”,如今因为疫情,空无一人。如果你从未去过这个令人心驰神往的梦幻之地,那么现在,博物馆的网站正在用24小时直播的方式,向世界每个角落、无论有无宗教背景的每一个人打开了大门。
这个厚厚的、敦实的白色建筑立在学校草坪上,线条清爽,没有一丝多余。三面白墙镶嵌着彩色玻璃,像可口的鲜奶油水果蛋糕,让人怦然心动。走进教堂,你可能会愣住,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室内的彩色玻璃窗,就是外头的反面,有什么特别的吗?
等等,一旦有光照进来,便是魔法显现的时刻。
仅仅33个彩色玻璃窗,充实了252m²的空间。想象这个空间是一张白色画布,光是媒介,透过彩色玻璃窗,光随着太阳的角度和日光的强度而不断变化,新的作品每时每刻都在这诞生。
这是一个永恒变化的地方,你在任何时候观看,都不会看到重复的景象。时间是这样的,生命也是这样的,这是多浅显的道理啊,但我们非得在这么一个遗世独立的地方,才能深刻体会它。
也赋予生命。
这间教堂位于奥斯汀,名为奥斯汀(Austin),非常符合他的创作者、艺术家Ellsworth Kelly一贯对作品不解释的个性。哪怕你对他感到陌生,也应该见过去年美国为他96岁庆生发行的纪念邮票。他不仅绘画,还创作版画、雕塑,可是,这间教堂是他此生绝无仅有的一件建筑作品。
说来,德州还有另一位艺术家Mark Rothko的教堂,鼎鼎大名如Matisse、Gerhard Richter也参与过教堂设计,究竟是什么让Kelly的教堂如此不同?
没来得及在去世前见它一面
平静而明亮的地方。
Kelly没来得及见到2018年奥斯汀教堂建成,但他在2015年去世前,已经事无巨细地确认过每一个设计细节,此前几乎没有哪个艺术家参与的教堂建筑达到这么高的还原度。
设计的开始是在1980年代,为了实现一个粉丝心愿——Kelly的狂热收藏家、派拉蒙电视台的制作人Douglas S. Cramer,希望艺术家能为自己的葡萄园设计一个纳凉的空间。
Kelly早就藏有一个建筑模型,只是无人问津。可是他突然意识到,他不希望这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建筑只属于某一个人,它应该属于所有人。他想把它建在一个永远向公众开放,永远不会被出售的地方(后来那个收藏家的葡萄园确实被变卖了)。但诚然,建造这样一个建筑的投入是艺术家负担不起的。
随后的二十多年,很多收藏家、企业家希望承包这个项目,结果都无疾而终。华盛顿天主教大学也抛来橄榄枝,但Kelly的回复是,他想把这座教堂献给凡人,而不是上帝。
直到2012年,Kelly决定将这个建筑设计送给布兰顿艺术博物馆,这间博物馆凭什么?除了收藏过他的一幅画,此外和艺术家毫无关系,能打动他全赖诚意,他们完全尊重、并忠实地实现艺术家的设想。馆长Simone Wich说,“如此规模的艺术家所做的如此规模的作品,无疑是一生一次的。”当时所有人都意识到,Kelly年纪大了,他的时间不多了。
在生命最后的几年,因为画画吸了70年松节油的Kelly,必须依赖氧气罐生存,还因患癌症无法旅行。所有模型、材料样本、工程图等等都要寄到他的工作室,经过他确认后才能执行。 在Kelly去世前,双方往来的“艺术家确认记录”多达150页。举个例子,连排水沟出口的形状,都是他经过思考的决定。
Kelly倾尽了生命最后的热情在教堂设计上,尽管从质朴的外表很难看出,它在建造过程中,预算经常翻了一番,迅速又翻了一番。每一个讲究的细节,只有愿意花时间的人才能了解,下面请看我们一一解构!
① 石灰岩外墙
Kelly本想借鉴地中海式建筑,外表粉刷成白色,但考虑到德州的亚热带气候,决定改用西班牙的石灰岩。切割石块的部分最为棘手,为了实现拱形表面,建筑师为石材设计了9种不同的宽度和3种不同的高度,整个建筑总共有1569块切割件。
② 彩色玻璃窗
彩色玻璃窗来自德国Franz Mayer of Munich,这家公司从19世纪开始供应世界各大教堂的彩色玻璃,但从未处理过这么大块的手工吹制玻璃。每一扇玻璃窗由四块玻璃组合而成,手工玻璃本来就很难达到完全一致,要达到Kelly笔下的颜色就更难了。
但正是因为每块玻璃经过了由曲面到平面的制造过程,每块颜色都有着细微差别,所以,透过这些玻璃折射的光,绝不扁平,而是栩栩如生的。
③ 黑白大理石
教堂中悬挂的14幅黑白作品,远看是画,近看却发现是大理石。白色大理石来自意大利著名的卡拉拉,米开朗基罗就是从那里采购石头的;黑色大理石不是一般的黑,而是比利时专属的“Belgique Noir”。
负责采购这批大理石的,是一个有50年经验的建筑师,但还是头一遭碰到Kelly这样的要求——他既要人们看得出石头的质地,表面又要平滑得完全不像石头!这个中精妙,恐怕只有亲眼所见才能体会了。
④ 红杉木雕塑
这件高达5.49米的雕塑,外表极其朴素,殊不知古老的加州红杉木,由于砍伐过度已经非常稀缺,雕塑用的这块来历稀奇,是从河床打捞起来的,在交通不发达的年代曾被用作桥梁。单是风干半径将近1米的木材,都得花上几个月的时间,但这样上百岁的树木,其丰富、密实的纹理是新木头不可比拟的。
Kelly和布兰顿艺术博物馆合作短短三年,却建立了艺术市场少见的信任关系。他为副馆长Carter Foster设计了一个刺青作为纪念,并郑重其事地给予了它作品编号。
据Kelly的伴侣Jack Shear回忆,“虽然他后来必须吸氧维生,但他的思想在那,他的记忆在那。即使92岁,他依然有一个11岁男孩的感知力。”
Kelly没能看到这个汇集各地之奇妙的教堂一眼,但他无疑把这份期待,转交给了现在每一个走进奥斯汀教堂的人——你完全能体会,一个小孩看到大千世界的惊奇。
一趟少年时代的南法旅行
Kelly晚年透露了心声,“我做最后一场展览的时候,真是觉得这辈子做到头了,好像为了画一幅画,要榨干我的血,我很羡慕别人能用其他方式创作。”
例如,建筑。
设计建筑的念头绝非心血来潮,它来自他年轻时未完成的一个梦,一段关于南法的青春记忆。和出生在1920年代的年轻男孩一样,Kelly没躲过二战,被拉去了前线当兵。战争后大难不死,他意气风发,决定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去法国高等美术学院学艺术。
非常不一样。
他在留学前,卯在波士顿美术馆拼命吸收中世纪的艺术。可去了巴黎,他却发现真正的好东西都不在学校、博物馆,而在外头。他曾经说,“在巴黎现代艺术博物馆,我发现两幅画之间的大窗户都比画本身要有意思。”
在一个春天,Kelly踩着自行车,开启了一段为期两周的南法旅行,实地考察那些只在书上见过的罗马式艺术和建筑。他用素描本记录了路上看到的灵感,也是这个时候,有了奥斯汀教堂的雏形。
接下来的几年,他都没闲着,去看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去看布朗库西的雕塑,路上打工赚钱,Alexander Calder还借钱给他交房租。这些实在的经历,比课堂上的任何知识对他影响都大。
年轻时候发生的故事,是一个人不可动摇的生命基础。有了这段飞扬的记忆,才有了他后来作品中纯净的形式和色彩。如果必须用一个容器去装载这段记忆,那么发光的教堂就是最好的应许之地。
一个无关宗教,有关幸福的教堂
告诉你一个有趣的事实,Kelly自始自终根本是个无神论者,那他为什么要建一个教堂?
你也察觉到了吧,奥斯汀教堂除了名字,和宗教没什么关系。不过想想,那些石头、木头和光,走进教堂立现的平和与安静,的确让人感受到一种无法言喻的神圣力量。
与其说它是教堂,不如说是一个朝圣自然的空间。这个空间除了是Kelly在艺术创作上的自我实现、重筑他在法国感受到的自由气息之外,似乎也是预见到,我们现在正经历的,是一个和他年轻时境况相仿、只少了硝烟的时代——我们好像什么都拥有了,但什么都没有。
当人类碰到烦恼的时候,总喜欢到外面走走,向自然发问,生活为什么会这样?幸福在哪里?自然不会给你解答。就像我们看艺术,总依赖文字说明,试图破解背后的动机、意义,但Kelly偏不爱解释。
他说,“时间对于艺术而言非常重要。”什么是时间?时间就是生命啊。你在奥斯汀教堂拍一圈照,和你坐在那看日升日落花的时间肯定是不一样的。
Kelly后半生四五十年的时间,都在一个带有天窗的工作室中进行创作,等待着奥斯汀教堂的建成。他在生命的尽头,透过天光,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们或许可以在这个散发彩虹光芒的教堂找到答案。